《书房沟》是李巨怀先生2003年至2012年历时十年创作的现实主义长篇小说，2012年1月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小说描绘了1939年至1949年关中西部渭河边“书房沟”发生的天翻地覆风起云涌的历史变迁。作者在《后记》中说：“《书房沟》所描述的是关中西府一个山沟里两个家族的悲欢离合，有富荫百姓、名震关中道的王姓人家；有元朝皇族后裔隐姓埋名，伺机东山再起的帖姓人家；两个家族虽同处一条沟，同饮一溪水，但却争名分，抢祠堂，夺水眼，为了争坐沟内头一把交椅，抢第一炷香头，极尽人性之能事，但在中华民族最大的劫难——抗日救国上却出奇的一致，捐钱捐枪，争赴前线，表现出难得的民族气节。”

著名作家高建群先生为本书题词：“一本《书房沟》，半部宝鸡史”。

文

(资料图片)

没有王茂德主持的中元节，王家堡一下子少了几分威严，如被厚重的云朵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夏日，虽感炙热，却分明沉闷晦暗了许多。十几位来自楼观台的道家乐师身着道袍盛装，或吹笛擂鼓，或敲击云锣，笙簧阵阵，一时间王家祠堂大院里响起了流传千年的妙音。典雅悠扬的道派鼓乐使古树森森的王家堡祠堂一下子神秘起来。

“天学碧海吐明珠，寒辉射空星斗疏。西楼下看人间世，莹然都在青玉壶。”范仲淹笔下的清澈与不期然的寒意正是中元节的美妙写照。这一天最热闹的要数县城的城隍出巡，十里八乡的百姓们像过年一样，簇拥着城隍围着县城四处游走。家业殷实的家族一般都会在自己的祠堂举办追念先祖、倡孝劝善的活动。

在书房沟，原先是帖、王两家比着看谁家的道场大，比着看谁家的祭祀奢华，两家的不经意斗势早已成了书房沟里外老百姓见怪不怪的寻常场面，斗了百十年的两家已经在百姓眼里成了一个猪槽里的猪崽，不争抢反而成了西洋景。

自打帖家堡一场大火化为灰烬后，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王家的中元节也就显得懒散简单了许多，全然没有了两家棋逢对手时的精彩和趣味。原先每家在过中元节时都要把本族的长老们请到祠堂开好几次落实会，现在一枝独秀的王家，也只是在中元节前几天的古历七月十二晚上，把王家的长老们召集在一块儿，简单安排一个时辰就草草收了场子。本家的王茂德族长都还关在县大牢里，虽说万民状呈上去已有两个月，姜财儿递进去的银圆已经半人高，可仍然没有王保长平安出狱的音信。

偌大的王家堡没有了主心骨，谁还有心思琢磨着过节呢？郁闷归郁闷，中元节祭祀还得在人心惶惶的王家堡如期举行。在“立德不朽”“忠孝传家”的王家祠堂古匾下，王文、王武两个已出落成气度不凡的英姿才俊，在王绅老先生的指示下，毕恭毕敬地把祖先牌位请出。道乐盈耳，穿过天井，绕过有着精美砖雕的粉墙灰瓦，走出精巧无比的祠堂大门，满沟唱和着。九位道士鱼贯前行，一个精瘦的道士轻轻晃动着“太乙救苦天尊”的小令旗，在队伍的最后面念念有词，声乐阵阵的队伍一直逶迤到布满供果、香烛点点的肃穆庄严的供桌前，又是一番别样韵味的音乐，道士集体诵经，王家族人们合掌顶礼，为已故者和健在者祈福。

王家祠堂祭祀完毕，每家的祭祀活动才正式拉开序幕。这天讲究的就是素斋祭祀，不能借宿他人家。这一天家家都是祭酒三巡后，才合家团坐，共进晚餐。晚餐一毕，大家才结伙成队，携带鞭炮、纸钱、香烛，蜂拥着来到不舍昼夜欢舞的龙泉河边，找一块僻静的河畔，用石灰撒一圆圈画个十字，在圈内泼些水饭，烧些纸钱，鸣放鞭炮，恭送先人上路。然后，王家的后人们欢呼雀跃着把点着蜡烛的纸做的荷花双手捧着放置于流水潺潺的龙泉河中，看着如北斗星似的荷花渐渐远去，大家才意犹未尽地各自散去。

整个中元节帖家孝都没在家里待一刻钟，天刚蒙蒙亮，他就带了一大箱黄表纸和香烛，一个人到先祖坟上烧了香就不见了人影。这是他帖家堡着火后过的第二个中元节。去年的中元节，在王家堡吹破天的唢呐声中，他气得浑身都不带劲儿，只好一个人夹着杆大烟枪在老元帅的坟前昏抽昏睡了整整一天才躲了过去。今年他还是不愿意在满耳的王家唢呐声中猫在书房沟生着不咸不淡的闷气，眼不见心不烦。一直到晚上九点钟，满沟的荷花灯一盏盏熄灭后，他才静悄悄地回到了家里，让揪了一整天心的帖王氏，隔着门缝眼睛剜了他十几下，才给他开了大门。

他这一整天都是在李家庄制作西府木版年画的李有堂家里度过的。中元节对他而言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美好记忆了。毕竟是他遭难后的第二个中元节，叫他一下子沉浸在排场缛繁的帖家中元节的美好回忆中，那种尴尬情形他还真有点儿吃不消；叫他随着十里八乡的平头百姓们一窝蜂似的挤到县城城隍庙，他却有着满心的虎落平阳之感。这两年来他就像踩着鸡蛋摞的高跷，挪一步吧，害怕鸡蛋滚了，不挪吧，人又吃不消，左思右想他才跑到李有堂家消磨时间的。

每年中元节这天，也是李有堂支模版印年画的头一天。作为李家木版年画的第十八代传人，李有堂也搞不清老先人为什么要选在这么一个热闹喧噪的日子开始一年最为繁忙的木版年画的印制。关中八百里秦川，村村户户都有在春节贴年画的习俗。威风凛凛的秦琼敬德分立大门两厢，意气扬扬的老头儿捧着金元宝和玉如意站在爆竹声声的院里，窗上是家家户户显而易见的吉祥和幸福。可谁知道年画匠人要在中元节这天就开始他们辛劳却收入微薄的劳作。

看着动作娴熟的李有堂一层一层地套印，一次一次的颜色变幻，帖家孝那悲戚哀怨的心儿也跟着张弛着。人间世事能如这木版年画这般取舍多好呀。李有堂那有力的双手不停地固定着模版，嘴里还不停地唠叨着：“帖大东家，虽说我们李家的木版年画在西府地区没有‘盛祥画局’和‘荣耀画局’名头大，可我们家祖传的‘神鹰赐福’模版却是咱们西府地区最早的一块。你甭看着模版焦黑，四处开裂，那可是咱们西府木版年画模版的老祖宗，盛祥画局的杨老掌柜私下找到我，一出手二十块大洋我都舍不得卖哩。一句话，甭看咱穿得烂，咱心里却不烂。你看这枣红马、锁喉枪、吉庆娃娃，西府哪家年画局能印出像我这样古朴艳丽的气势。”

李有堂自顾自地说着，越说越来劲儿，满屋子的唾沫星子，一副千里马巧遇伯乐的兴奋，全然不顾帖大东家的感受。不知怎么的，摩挲着全身开裂的乌黑透亮的梨木模版的帖家孝手颤抖个不停，两颗混浊的老泪悄无声息地打在久已干涸的模版上。感觉异样的李有堂回头看见帖大东家的表情时，人像被点了穴似的愣住了。

本文选自2023年8月26日《文化艺术报》

责 编 | 王越美

审 核 | 吴汉兴